梁思成 林徽因:卧佛寺的平面
点击量: 发布时间:2024-08-31 09:06:03

  这种平面布置,在唐宋时代很是平常,敦煌画壁里的伽蓝都是如此布置,在日本各地也有飞鸟、平安时代这种的遗例。在北平一带,却只剩这一处唐式平面了。所以人人熟识的卧佛寺,经过许多人用帆布床“卧”过的卧佛寺游廊,是还有一点新的理由,值得游人将来重加注意的。

  *文章节选自《中国古建筑调查报告(增补版)》(梁思成 著 三联书店2024-6)

  *本文原载1932 年《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三卷第四期及1935 年《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五卷第四期,分(上)( 下) 两部刊发,(上)作者署名为梁思成、林徽音( 后改名为徽因),(下)署名为林徽因、梁思成。本文为罗哲文校注。——编者注

  北平四郊近二三百年间建筑遗物极多,偶尔郊游,触目都是饶有趣味的古建。其中辽、金、元古物虽然也有,但是大部分还是明清的遗构;有的是煊赫的“名胜”,有的是消沉的“痕迹”;有的按期受成群的世界游历团的赞扬,有的只偶尔受诗人的凭吊或画家的欣赏。

  这些美的所在,在建筑审美者的眼里,都能引起特异的感觉,在“诗意”和“画意”之外,还使他感到一种“建筑意”的愉快。这也许是个狂妄的说法——但是,什么叫作“建筑意”?我们很可以找出一个比较近理的含义或解释来。

  顽石会不会点头,我们不敢有所争辩,那问题怕要牵涉到物理学家,但经过大匠之手艺,年代之磋磨,有一些石头的确是会蕴含生气的。天然的材料经人的聪明建造,再受时间的洗礼,成美术与历史地理之和,使它不能不引起赏鉴者一种特殊的性灵的融会、神志的感触,这话或者可以算是说得通。

  无论那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由温雅的儿女佳话,到流血成渠的杀戮。它们所给的“意”的确是“诗”与“画”的。但是建筑师要郑重郑重地声明,那里面还有超出这“诗”“画”以外的“意”存在。眼睛在接触人的智力和生活所产生的一个结构,在光影恰恰可人中,和谐的轮廓,披着风露所赐予的层层生动的色彩;潜意识里更有“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楼塌了”凭吊与兴衰的感慨;偶然更发现一片,只要一片,极精致的雕纹,一位不知名匠师的手笔,请问那时锐感,即不叫它作“建筑意”,我们也得要临时给它制造个同样狂妄的名词,是不?

  建筑审美可不能势利的。大名煊赫,尤其是有乾隆御笔碑石来赞扬的,并不一定便是宝贝;不见经传,湮没在人迹罕到的乱草中间的,更不一定不是一位无名英雄。以貌取人或者不可,“以貌取建”却是个好态度。北平近郊可经人以貌取舍的古建筑实不在少数。摄影图录之后,或考证它的来历,或由村老传说中推测它的过往——可以成一个建筑师为古物打抱不平的事业,和比较有意思的夏假消遣。而他的报酬便是那无穷的建筑意的收获。

  说起受帝国主义的压迫,再没有比卧佛寺委曲的了。卧佛寺的住持智宽和尚,前年偶同我们谈天,用“叹息痛恨于桓灵”的口气告诉我,他的先师老和尚,如何如何地与青年会订了合同,以每年一百元的租金,把寺的大部分租借了二十年,如同胶州湾、辽东半岛的条约一样。

  其实这都怪那佛一觉睡几百年不醒,到了这危难的关点,还不起来给老和尚当头棒喝,使他早早觉悟,组织个佛教青年会西山消夏团。虽未必可使佛法感化了摩登青年,至少可借以繁荣了寿安山……不错,那山叫寿安山……又何至等到今年五台山些少的补助,才能修葺开始残破的庙宇呢?

  我们也不必怪老和尚,也不必怪青年会……其实还应该感谢青年会。要是没有青年会,今天有几个人会知道卧佛寺那样一个山窝子里的去处。在北方——尤其是北平——上学的人,大半都到过卧佛寺。一到夏天,各地学生们,男的,女的,谁不愿意来消消夏?爬山,游水,骑驴,多么优哉游哉。据说每年夏令会总成全了许多爱人儿们的心愿,想不到睡觉的释迦牟尼,还能在梦中代行月下老人的职务,也真是佛法无边了。

  从玉泉山到香山的马路,快近北辛村的地方,有条岔路忽然转北上坡的,正是引导你到卧佛寺的大道。寺是向南,一带山屏障似的围住寺的北面,所以寺后有一部分渐高,一直上了山脚。在最前面,迎着来人的,是寺的第一道牌楼,那还在一条柏荫夹道的前头。当初这牌楼是什么模样,我们大概还能想象,前人做的事虽不一定都比我们强,却是关于这牌楼大概无论如何他们要比我们大方得多。现有的这座只说它不顺眼已算十分客气,不知哪一位和尚化来的酸缘,在破碎的基上,竖了四根小柱子,上面横钉了几块板,就叫它作牌楼。这算是经济萎衰的直接表现,还是宗教力渐弱的间接表现?一时我还不能答复。

  顺着两行古柏的马道上去,骤然间到了上边,才看见另外的鲜明的一座琉璃牌楼在眼前。汉白玉的须弥座,三个汉白玉的圆门洞,黄绿琉璃的柱子,横额,斗栱,檐瓦。如果你相信一个建筑师的自言自语,“那是乾嘉间的做法”。至于《日下旧闻考》所记寺前为门的如来宝塔,却已不知去向了。

  琉璃牌楼之内,有一道白石桥,由半月形的小池上过去。池的北面和桥的旁边,都有精致的石栏杆,现在只余北面一半,南面的已改成洋灰抹砖栏杆。这池据说是“放生池”,里面的鱼,都是“放”的。佛寺前的池,本是佛寺的一部分,用不着我们小题大做地讲。但是池上有桥,现在虽处处可见,但它的来由却不见得十分古远。在许多寺池上,没有桥的却较占多数。至于池的半月形,也是个较近的做法,古代的池大半都是方的。池的用途多是放生,养鱼。但是刘士能先生(即刘敦桢——编者注)告诉我们说南京附近有一处律宗的寺,利用山中溪水为月牙池,和尚们每斋都跪在池边吃,风雪无阻,吃完在池中洗碗。幸而卧佛寺的和尚们并不如律宗的苦行,不然放生池不唯不能放生,怕还要变成脏水坑了。

  与桥正相对的是山门。ag旗舰厅网山门之外,左右两旁,是钟鼓楼,从前已很破烂,今年忽然大大地修整起来。连角梁下失去的铜铎,也用二十一号的白铅铁焊上,油上红绿颜色,如同东安市场的国货玩具一样地鲜明。

  山门平时是不开的,走路的人都从山门旁边的门道出入。入门之后,迎面是一座天王殿,里面供的是四天王——就是四大金刚,东西梢间各两位对面侍立,明间面南的是光肚笑嘻嘻的阿弥陀佛,面北合十站着的是韦驮。

  再进去是正殿,前面是月台,月台上(在秋收的时候)铺着金黄色的老玉米,像是专替旧殿着色。正殿五间,供三位式的佛像。据说正殿本来也有卧佛一躯,雍正还看见过,是旃檀佛像,唐太宗贞观年间的东西。却是到了乾隆年间,这位佛大概睡醒了,不知何时上哪儿去了。只剩了后殿那一位,一直睡到如今,还没有醒。

  从前面牌楼一直到后殿,都是建立在一条中线上的。这个在寺的平面上并不算稀奇,罕异的却是由山门之左右,有游廊向东西,再折而向北,其间虽有方丈客室和正殿的东西配殿,但是一气连接,直到最后面又折而东西,回到后殿左右。这一周的廊,东西(连山门和后殿算上)十九间,南北(连方丈配殿算上)四十间,成一个大长方形。中间虽立着天王殿和正殿,却不像普通的庙殿,将全寺用“四合头”式前后分成几进。这是少有的。在这点上,刘士能先生在智化寺调查记中说:“唐宋以来有伽蓝七堂之称。唯各宗略有异同,而同在一宗,复因地域环境,互相增省……”现在卧佛寺中院,除去最后的后殿外,前面各堂为数适七,虽不敢说这是七堂之例,但可藉此略窥制度耳。

  这种平面布置,在唐宋时代很是平常,敦煌画壁里的伽蓝都是如此布置,在日本各地也有飞鸟、平安时代这种的遗例。在北平一带(别处如何未得详究),却只剩这一处唐式平面了。所以人人熟识的卧佛寺,经过许多人用帆布床“卧”过的卧佛寺游廊,是还有一点新的理由,值得游人将来重加注意的。

  卧佛寺各部殿宇的立面(外观)和断面(内部结构)却都是清式中极规矩的结构,用不着细讲。至于殿前伟丽的娑罗宝树和树下消夏的青年们所给予你的是什么复杂的感觉,那是各人的人生观问题,建筑师可以不必参加意见。事实极明显的,如东院几进宜于消夏乘凉;西院的观音堂总有人租住;堂前的方池——旧籍中无数记录的方池——现在已成了游泳池,更不必赘述或加任何的注解。

  “凝神映性”的池水,用来锻炼身体之用,在青年会道德观之下,自成道理——没有康健的身体,焉能有康健的精神?或许!或许!但怕池中的微生物杂菌不甚懂事。

  池的四周原有精美的白石栏杆,已拆下叠成台阶,做游人下池的路。不知趣的、容易伤感的建筑师,看了又一阵心酸。其实这不算稀奇,中世纪的教皇们不是把古罗马时代的庙宇当石矿用,采取那石头去修“上帝的房子”吗?这台阶——栏杆——或也不过是将原来离经叛道“崇拜偶像者”的迷信废物,拿去为上帝人道尽义务。“保存古物”,在许多人听去当是一句迂腐的废话。“这年头!这年头!”每个时代都有些人在没奈何时,喊着这句话出出气。

  2022年是梁思成先生逝世五十周年,三联将陆续出推出梁思成作品的新版图书。

  梁思成先生是我国著名的建筑学家、建筑史学家、建筑教育学家,毕生致力于中国古建筑的研究和保护。在梁思成于1931年加入朱启钤创办的中国营造学社之前,中国古建筑研究这一领域一直为日本和西方的学者所“垄断”,梁思成在学术领域奋起直追,1932年到1941年,梁思成与营造学社的同仁一起,在那个社会动荡、物质资料匮乏、交通极其不便的条件下,总计调查了190个县市;1937年以前详细测绘的古建筑有206组建筑物2738座,西南地区的调查工作未做统计。这些抢救下来的调查成果是研究中国古建筑的宝贵资料,是前辈学者为中国文化的存续做出的巨大贡献!

  本书收入的调查报告,从《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山门考》到《广西容县真武阁的“杠杆结构”》,共计十五篇,其中《西南建筑图说》分为两四川和云南两个部分。相比旧版,此次新版增加了《平郊建筑杂录》《曲阜孔庙之研究》《清文渊阁实测图说》《西南建筑图说》《浙江杭县闸口白塔及灵隐寺双石塔》五篇,更换了《记五台山佛光寺的建筑》一篇的版本。

  十五篇调查报告以上、中、下三册的形式呈现,每一篇都包涵典雅的文学讲述、翔实的文史资料汇编以及精确的测绘报告,且配以约1700幅珍贵图片,包括手绘图和当时拍摄的照片。很多建筑今日已损毁,但读者可参照当时的调查报告、测绘图以及实景照片,还原梁思成、林徽因诸位先生当时所见古建筑及时代之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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