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本博司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了,但从他的身上很难感受到暮年之气。他穿着仔细打理过的灰西装与白衬衫,腰板挺得直直的。每当一个问题抛出,他总能迅速给出回答。这些深刻而充满哲思的答案,是他人生经验的高度总结。
得益于数十年的纽约生活,杉本博司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还展现出美式幽默感。我们问他,更喜欢与人打交道,还是独处?他笑说,肯定是独处,让我一个人待着吧,也不要有太多采访。
“杉本博司:无尽的刹那”展览现场图,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师孙诗
1948年,杉本博司出生于东京。1970年,他前往洛杉矶学习摄影。4年后,他开着面包车横穿美国大陆,到纽约打拼。他怀着一股野心投身创作,“要以被艺术界轻视为二等媒材的摄影,在当代艺术中扬眉吐气。”
但现实不如想象中美好,刚起步的杉本博司穷困潦倒。没有钱支付下个月房租的时候,他不得不开摆渡车来赚取微薄的收入。依靠着支持年轻艺术家的各种奖学金,才得以继续创作。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杉本博司接触到了《心经》英译版,大受震撼,尤其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两句,“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从这两句佛偈出发,杉本博司设想出了最早期的“透视画馆”和“剧场”系列。后来的“佛之海”“肖像”等系列,也都深受这种哲学思想影响。“有”和“无”,“生”和“死”,“价值感”和“虚无感”,在杉本博司看来只是一体两面。
他最为人知晓的“海景”系列,来源于人生最初的记忆。三五岁时,他跟着家人坐列车旅行,透过车窗,他望见了晴天的大海,宽阔的海面和清晰的海平线。
三十年之后,他环游世界拍摄“海景”系列。他使用沉重的大画幅相机,在断崖上静静等待天时地利的瞬间。这是一种极慢的摄影,从按下快门到完成拍摄要等待20分钟。
不过杉本博司最讨厌被叫作“摄影师”。摄影只是一种媒介,他也探索建筑和雕塑,担任戏剧和舞台表演的艺术总监和制片人,甚至潜心研究料理。他开了一家不接受预约的餐厅,亲自担任主厨,只招待中意的客人。
“我不会把艺术家、摄影师或建筑师,甚至爱做菜这些事区分看待,它们拥有同一种精神,是互通的。回看我这一生,我认为它是有趣的,我也享受这一生。”杉本博司告诉我们。
去年,杉本博司决定回归初心,书写对自己影响极大的《心经》。他自创了一种新的书法方式,用毛笔蘸取显影液或定影液,在暗房里一遍遍书写在过期相纸上。
“当我在写书法的时候,看不清自己在写什么,要第二天经过处理后才能看到。我每天大概写四五个字,如果不喜欢就再写一遍,花了将近半年才写完。这是我75岁的新发明。”
一条:时间在您的作品中一直都很重要。年过七旬,您现在对时间的理解是什么?
杉本博司:年轻的时候,思考死亡这件事是无法想象的。如今站在76岁的年纪,我接受了这就是现实,我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年。现在我可以往回看这一生了,我认为它是有趣的,我也享受这一生。现在,我终于可以衡量生命的时间长度了。
一条:这次展览的英文名叫“Time Machine”。如果您有一台时光机,想去哪里时间旅行呢?
杉本博司:人类历史最初的原点吧。人类原本只是动物的一种,然后从猿猴变成人类。人类是如何成为人类的,如何获得意识和思想,这是很神秘的事情。
只有人类创造了文明,创造了城市、社会制度、语言和意识。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需要研究很久的问题。
一条:这些年来,您从未停止过对新事物的尝试,也从未停止过更加向前的脚步。您是如何保持这种创造力的?
杉本博司:我从1975年开始创作“透视画馆”系列,与此同时“剧场”系列也开始了。1980年,我开始拍“海景”系列。这是一种连锁反应。当我有了一个想法,就去寻找答案,然后下一个问题来了,一个(系列)接着另一个。
我的所有系列都是终身项目,我一直在做,直到厌倦为止,但我从未厌倦过。重要的是,如果你是一位艺术家,就不要对自己的好奇心感到厌倦。
《观念之形0003 迪尼曲面:扭转伪球面得到的恒定负曲率曲面》,2004
“放电场”系列是杉本博司的一次大胆尝试,直接用胶片捕捉电流。图为《放电场225》(2009)
一条:这一次我们看到了您的最新书法创作《笔触印象,心经》,能具体谈谈吗?
于是我想到了,我有一个在三十三间堂拍摄的“佛之海”系列,那么为什么不写一本《心经》呢?
我在暗室里,用毛笔和定影剂在相纸上写书法。当我写的时候,完全看不到自己在写什么,它只是想象中的字符,只有当我写完并对其进行处理后才能看到。我每天大概要写四五个字,如果不喜欢,我就再写一遍,前后花了将近半年时间。这对我来说是一项相当大的成就。
这是75岁时的新发明。它不像摄影那样,可以通过底片复制许多副本,而是独一无二的。
杉本博司:因为我真正感兴趣的是生命本身,和它对我的意义。我对死亡不感兴趣。但为了表现生命,为什么不展现它们栩栩如生的死亡场景呢?就像我最早创作的“透视画馆”系列,人们往往会把它看成自然摄影作品,以为画面里是真实发生的。这就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如果你将死物视为生命,你的生命又是什么呢?
“肖像”系列的《威尔士王妃戴安娜》(1999)和《奥斯卡·王尔德》(1999)拍摄的都是杜莎夫人蜡像馆中的蜡像
杉本博司:我尽量躲起来。我在纽约有一个设计得挺不错的空间。在东京的住处是一栋超过50年历史的老公寓,我有3个单元。其中一个空间(暗房)专门写书法,我必须一个人独立写,没有助手。
在东京拥有私人空间是件好事。我很喜欢在这里喝咖啡,很安静,没人来拜访,所以我才能写完两本书,特别是在清晨。
太阳升起时我就已经起床了,我通常在清晨四点醒来,欣赏天空的变化,让我一整天都精神饱满。不打电话,也不刻意看邮件,只是写作,早餐前是我精力最充沛的时候。一天中剩下的时间就是实际的工作,比如开会之类的。
2009年-2010年的冬天,杉本博司每天早晨5:30起床,用宝丽来相机记录下黎明的颜色,成为“光学”系列。图片依次为《光学008》《光学228》《光学106》《光学121》
一条:在“建筑”系列中,您拍摄了著名的光之教堂。最近,光之教堂宣布将停止今后所有的拍摄和参观活动。不知道您是否听说了这个消息?
杉本博司:我不知道。安藤忠雄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所以他非常高兴我去拍摄了(光之教堂),如果我向他提出拍摄请求,他应该无法拒绝我。
一条:您在解释“剧场”系列时曾说,“一切的虚空都被各种各样繁复的意义包裹着,这或许就是人生无意义的写照。”这特别符合时下东亚年轻人的普遍心态,他们认为生活是无意义的,或者工作是无意义的。
杉本博司:“虚空”意味着生命是有意义的,而不是无意义的,但有意义和无意义其实是一回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佛教的关键概念,人生同理,有意义和无意义可能只是对同一事物的两种看法。
我第一次接触《心经》是在1970年。那时我从日本搬到加州,去了洛杉矶的一个寺庙。当我读到翻译的英文文本后,大吃一惊。由此我设想了“透视画馆”系列和“剧场”系列。
长达2小时的曝光后,电影转化成了虚空,“满”创造了“无”。这是我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中挪用的概念,一切(创作)都从这里开始。
这次是在我生命最后阶段举办的艺术家生涯回顾展,所以决定将《心经》原始文本带回这里,与“佛之海”“透视画馆”和“剧场”等系列一起展出。
一条:您有很多兴趣爱好,比如您曾经开过一家餐馆,亲自当主厨。这些兴趣是否一直保留到现在?
实际上背着8×10画幅的相机去偏远的地方寻找海景已经过去了,现在身体上承受不了。另外,海洋本身也在逐渐消失,甚至连海景也在消失,这么多石油开采力量,还有这么多渔船,我已经无法找到没有任何人类文明或活动打扰的美丽海景。
每年只有一天,也就是1月1日,我们的江之浦测候所被大海包围了,我才能拍摄海景照片,因为那里没有人,也没有船。
江之浦测候所是杉本博司的“终极作品”,经十年构思、十年建设。图为冬至遥拜光隧道及舞台
一条:您在摄影师、艺术家、建筑师等多重身份中游走。对您而言,这些身份是一个整体,还是您人生的不同面?
杉本博司:我不会把艺术家、摄影师或建筑师,甚至爱做菜这些事区分看待,它们是同一种精神,互通的。
一条:您以“慢”著称:传统的大画幅相机、手工冲洗黑白银盐照片、漫长的曝光过程、长达数年的实验……在瞬息万变、快节奏的当下,您认为年轻人是否还能慢下来,找到自己的节奏?
杉本博司:慢下来很好,人会更放松。我出生时还没有电视,6岁以后电视才进入我的生活,然后我就沉迷其中了,在拥有电视前的生活反而是更放松的。手机也是,拥有手机之前,我活得更自在。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会越来越舒适,至少对我来说,它越来越不舒适了。
一条:对于现在的年轻人,如果他们想靠自己真正热爱的东西谋生,您有什么建议吗?
杉本博司:追随你的热爱,但别模仿我,因为你很可能做不到。别以我的职业生涯为参考,我这样的生活选择是很冒险的,只是我很幸运。
作品图片©Hiroshi Sugimoto,图片由艺术家提供。其余部分图片来自杉本博司官网、小田原基金会官网、小田原基金会社交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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