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的岸边起风了，芦苇随风摇曳，一片婆娑之外，是东流的江水，助推着江上的游轮，也助推着流淌的时间。船上的人站在甲板上，望着不知是他乡还是故乡的远方。少年时期的戚颢，常常在这方芦苇滩遥望对岸的外滩码头，或是充满了对远方的期待与想象，或是怀有对上海外婆家的思念与牵挂。16 岁的他带着年少轻狂的好奇与野心，又混杂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故作深沉与淡淡忧伤，按下了快门。这张拍摄于 1986 年的泛黄的照片如同画面中摇曳的芦苇，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始摇晃着脑袋，讲述起戚颢的摄影故事。

　　上世纪80年度末，气功开始流行。公园里经常可以看到“气功大师”免费为游客治病

　　海浪一下下不停地拍打着小船，在无数的浪花翻涌中，戚颢在海上颠簸了一小时，终于慢慢靠近因被没注意限高的轮船撞裂的大桥现场，拍下了事故救援的现场。当时只想尽可能靠近现场的他，没有顾及大桥断裂的危险，也没有想到自己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

　　《撞桥》 2008 年 3 月 27 日，一艘货轮撞上在建的宁波金塘大桥

　　摄影记者的身份，仿佛是他的坚硬铠甲，给予他排除万难抵达第一现场的近乎本能的动力和不计后果的勇气。“这是非典病人，不能靠近！”警察把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直接冲上前拍照的戚颢拉了出去，直到听到“非典”二字，戚颢才如梦初醒般感到一丝害怕。而眼看着医护人员要把非典患者抬上救护车，记者的使命感驱除了恐惧，他顾不得被感染的风险，屏住一口气再次冲了上去。

　　《紧急出动》 2003 年 5 月 30 日，一名小偷谎称患有非典跳江逃跑，被“全副武装”的医生拉往专用救护车

　　诚然，珍贵的第一现场蕴藏着巨大的新闻价值，是最靠近事件的真相天堂，却也是危机四伏的惊险地带。“咔嗒”，随着门被反锁的声音，戚颢作为唯一的摄影记者和医生们，以及一只老虎共处一室。这里，是动物园请治疗人类白内障的专家给老虎进行白内障手术的临时手术室，门只能从外打开，如果老虎在手术中苏醒，在场的所有人都将面临危险。狭小的房间，除了手术床、仪器外，没有太多的空间，戚颢在近景拍摄了老虎的局部之余，尽可能贴着墙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以广角镜头拍摄手术现场。

　　《给老虎做白内障手术》 2005 年 6 月 6 日，动物园请来宁波第二医院的医生为一只 12 岁的老虎做白内障手术

　　于是，除了震撼的老虎眼球特写之外，我们得以看到老虎打了麻药后被五花大绑抬进房间，眼神里“虎落平阳”的落魄与无奈令人忍俊不禁。对戚颢而言，决定性瞬间固然充满魅力且最抓人眼球，但把故事讲清楚、保留尽可能多的环境细节让照片更耐看以及使照片具有文献价值，是身为摄影记者的他更关心的。有时，向前是好奇与本能，而后退是克制和专业。

　　戚颢的作品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随性从容的在场感，这既表现在他那些置身第一现场的新闻摄影中，更可追溯到他早期作品中，且一直贯穿至今。1988 年，宁波的街头，万人空巷，当铁人三项的运动员从远处靠近，加油呐喊声也随之像接力棒交接般在人群中传递、延续，回荡在宁波最热闹的街道。

　　当时只是一个普通的18 岁学生的戚颢，当然没有机会站在宁波市专门为这场宁波国际现代三项邀请赛安排的拍摄车上，而是在乌泱泱的街头拍下他眼中的景象。这些被凝固的瞬间中，有选手跑过当时被视为宁波城市骄傲的地标建筑——华联商厦时举起右手向群众致意的意气风发，有第一位选手骑车冲过兴宁桥的欣喜若狂……但如今看来，更打动人的是他无意识拍下的种种“跑题”细节：赞助这项赛事的中外合资饮料品牌——万达可乐，车前挂着的“浙江 02”而非“浙 B”的车牌号，人们挤在烧饼店二楼窗口探出身观赛的全神贯注……当时的寻常画面在30 多年后的今天却激荡起那代人无数的共同记忆，当万达可乐的滋味和烧饼店的香气重新萦绕在唇齿和鼻尖，那一刻仿佛打开了储藏旧时光的铁皮盒。

　　《遇见》系列延续了这份随性，戚颢漫步在甬城的角角落落，每天发布一张照片。一对夫妻在小路旁的草丛中就地坐下，吃着最简单的午餐，地上的扁担既牵着挤挤攘攘、五彩缤纷的气球，又挂着两箱重物，一头是多彩的希冀，另一头是沉重的现实；两个中年男子在街头等待红绿灯，不约而同地把身体支撑在踩在路桩的右腿上，悠闲地刷着手机，中年人相似到默契的忙里偷闲让人莞尔一笑；一对爷孙在路边等着公交开来，爷爷心疼孙女，帮孙女背着粉红色的小书包，贴心的孙女担心爷爷累，用双手将书包举过头顶替爷爷分担重量……这些最贴近土地的平实、人生阶段的相通和散落在街头巷尾的感动都被戚颢一一捕捉。

　　而当这些普遍的画面组合起来，相同的元素如一个个小小的声音，聚集在一起，让你无法装聋作哑。白领脱下高跟鞋，放在身边，赤脚坐在路边的花坛边歇息；农民工脱下了闷热的鞋子，放在脚边，坐在花坛上给脚透透气。他们有着不同的性别、年龄和工作，却都面临着同样不易的生活。几张以光头作为画面中心主要元素的照片，单张看略显平淡，但放在一起时让人不禁嘴角上扬，玩味起自己为何而笑。《遇见》发布时没有任何图注，只以摄影的本体语言将甬城故事向观者娓娓道来。

　　在戚颢开着车送我去地铁站的路上，他突然将车停在路边，迅速起身从后座拿起了相机。这让刚吐出没几个字的我把嘴中的话咽了回去。等我完全缓过神，戚颢已经放下了相机，看着我笑道：“我以为这辆车前面也挂了很多东西，本来想拍一下。”待我想看看他的拍摄对象，两辆车已经交会驶出很远。我没有多问戚颢究竟想拍什么，只知道他将永远在路上，不知哪个瞬间就突然按下快门。街头，是戚颢的《遇见》，也是遇见戚颢的地点。

　　戚颢，1970 年生，浙江省摄影家协会副主席、宁波市摄影家协会主席、高级记者。曾获第 23届中国新闻奖二等奖，第 25、28 届中国新闻奖三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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